“法官，你开庭说这么多话，你在家里话多么？你丈夫会因为你话多打你么？”
“我嘴碎，所以他总打我，这次他下了死手，我再不来离婚，就肯定没活路了。”
……
面对当事人的满脸真诚，一向能言快语的白云陷入了沉默。
作为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未成年人与家事案件综合审判庭的一名法官，白云在涉老审判一线，见证过太多“银发婚姻”的宣告终结。但自认为很理性的她，在面对涉家暴案件时还是时常心怀恻隐。
白云，2012年7月参加法院工作，曾获评全国法院先进个人、全国法院办案标兵、上海市法治工作先进个人、上海市五四青年奖章。2024年2月获评上海市首届最美公务员。
卷宗里花花绿绿的验伤报告，法庭上一遍遍重复的“我嘴碎、话多”，共同展示着一段“家暴婚姻”的“千疮百孔”。就在这起因家暴而提起诉讼的离婚案件即将宣判之际，原告却撤诉了。
白云忍不住打电话确认原告的撤诉真意，她不以为然地笑说：“法官，我们全家都在外旅游呢，不离婚啦。谁家老头子都有脾气，又不是大事。”
本想继续询问，电话却挂了。可不到一年，白云再次看到了那份似曾相识的诉状：“家庭暴力”、“坚决要求离婚”，字字泣血。
“她的认知因为丈夫十几年的家暴而扭曲了，一直在自我检讨，一直在迎合对方，”面对涉老涉家暴离婚案件，白云百感交集，“隐忍也会成为惯性，一次将就，次次迁就。对于许多受害者而言，离婚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家事无小事，家暴不仅仅是家庭问题，更是社会问题。”
“死之前，我要重新活一次”
“小姑娘，你结婚了么？准备要小孩吗？”
在一起离婚案件开庭前，原告王阿姨偷偷向白云询问。还没等到回答，她便解释道：“我今年76岁了，刚刚去医院做了放射性治疗，身上有辐射，医生让我离孕妇和准备要孩子的人远一些。我得了肺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她边说边摘下假发，开始默默流泪。
在白云手中有厚厚一沓案卷材料，里边收集着王阿姨所有的受伤照片、验伤报告、病例记录等。
回首大半辈子，老人感慨万千，她从小目睹母亲被父亲家暴，特意选择了相对年长的丈夫结婚，本以为对方会体贴一些，未曾想竟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当生命进入倒计时，隐忍近50年的她终于下定决心要重新为自己活一次，“拿到属于我的这笔钱，我就去江西农村找个地方，过完最后的日子。”
起诉离婚并且要求分割夫妻财产，主张因家暴造成的身体和精神损害赔偿。
“从法律角度来看，这案子其实很简单。夫妻名下两套房产，这是夫妻共同财产，卖了房子把房款一分，案子就结了，”但白云于心不忍，“如果等判决下来，卖房一整套流程走完，或许人已经不在了。”
考虑再三，白云想试试通过调解帮助王阿姨尽快解决问题。
按照过往经验，亲属是化解涉老案件矛盾的重要助力。而根据王阿姨的陈述，儿子是她隐忍至今的主要原因，要不是这次身患重病，丈夫非但不肯出钱反而对其变本加厉地拳打脚踢，她可能还会因为担心离婚影响儿子找对象继续委曲求全。
白云立刻将突破口锁定在当事人的儿子身上，可他表现得十分抗拒：“我恨他们！要不是他们天天吵架，动辄动手，我也不至于这个年纪还不结婚。”
儿子告诉白云，他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习惯用拳头表达情绪的父亲和基本没有自救能力的母亲。从记事起父亲就在打母亲，等他开始有勇气保护母亲时，父亲就连带着他一起打。
即使日后发奋努力考入名牌大学，成了年薪百万的外企高管，住进自己买的房子，他仍然不敢信任别人、不愿与人交流，“我现在是看不到家暴了，但梦里还是会有，可能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了。”
几十年的家庭不睦、父母不和给孩子留下了难以消除的阴霾，当他确认，母亲忍耐多年是因为放不下“给儿子一个完整家庭”的执念时，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哭着笑了起来：“离开家，是我从小的梦想。”
看到他愿意打开心扉袒露心结，白云一边悉心倾听，一边耐心劝说：“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一定希望她生命最后能过几个月舒心的日子”。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深聊，他终于答应出面说服自己的父亲。
后经法院调解，双方达成离婚协议。被告先拿出50万元给原告，并承诺在百年之后将房产留给两人唯一的孩子。拿到调解书的那一刻，王阿姨特别激动：“在死之前，我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
事情虽然解决了，但白云却难以放下对王阿姨的牵挂。去年3月，她再次给王阿姨拨去回访电话，但电话没有接通。
“后来律师说阿姨已经去世了。虽然在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解决了萦绕她一生的心事，对她或许是一种安慰，但我还是很长时间都没办法释怀。”
白云说：“这个案子让我对法律和司法工作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和理解。我们作为法官，既要置身事外，也要置身事内，既要客观公正，用法律思维帮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也要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地了解当事人的真正需求。”
既要案结事了，也要政通人和。正是在一次次法理与情理的平衡之中，法律才能既有力度又有温度，法官才能真正取得当事人的信任，使每一份合理的诉求在法律的框架内得到最圆满的解决。
而信任却并非易事。
信任是法官与当事人之间的双向奔赴
2020年的一次外调工作，至今让白云记忆犹新。那时她刚刚入额成为涉老审判庭的法官，在处理一次邻里因漏水问题产生纠纷的案件时，她和书记员根据审理需求，前往双方当事人家中查看漏水情况、锁定漏水原因。
在原告家中，白云先行一步穿好鞋套进入房间，准备查看漏水情况。
“白法官，这是我们拍的照片，可以作为证据。”女主人趁着书记员穿鞋套之际，递上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白云向她解释：“证据可以在开庭时直接提交到法庭，如果你需要提前提交，需要准备一式两份，包括给对方的副本。我们给你做一个笔录，证明收到了你的证据。“
不料当事人连连摆手说：“不需要，这些东西你拿走就可以了。“
在白云察觉到一丝异样时，当事人靠近一步竖起信封，露出了里边的一沓粉色人民币。
白云立即厉声制止：“这是向法官行贿，是违法犯罪行为。法院可以依法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的。“随即，她立即叫来书记员进行录像，并做好笔录留作证据。当事人只得忿忿地收起了信封。白云这才注意到当事人的丈夫正拿着手机录像。
经过法院依法审理，此案的最终判决支持了原告的诉求。事后，原告夫妻俩特意给白云打了个电话：“在这么个隐蔽的环境里，你没有收我的东西，反而批评我，我其实心里很开心的。你虽然很年轻，但是也很让人尊敬。现在案子判了，我们觉得很惭愧，真的不好意思。”
“你们对判决结果的期待，我们能感觉到。但对案件的审理，我们只会以法律为准绳给出一个最公正、精准的判决或调解结果。”这个案件的顺利办结让白云长舒了一口气，却也让爽朗洒脱的她在工作中更添了几分严谨，她笑着说：“后来我就买了好多一次性鞋套，每次出去都提前准备好，保证和书记员互相寸步不离，绝对不给当事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但有些事还是让她“防不胜防”。
一次，白云收到一个没有寄件人姓名的快递，打开发现是一瓶包装精致的香水。她原以为是一向“直男”的爱人突然“开窍”准备的惊喜，却没想到其实是一次小小的“惊吓”。
“我打电话问我老公，他说不是他买的，我还调侃说‘你就不要撒谎了’，可是他一再否认，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排除了家人赠送的可能性，白云立即将此事上报院里，并把香水交到院里代管。
两天后，她接到一通已审结案件当事人的电话。“她很神秘地问我有没有收到她的感谢，我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法院依照程序将香水退回了当事人。“她其实觉得很委屈。她说案子已经结束了、判决也生效了，她只是想表达一下感谢，没有什么目的。”对此白云解释说：“对法官个人这样表达感谢是不可以的，我们是在依法依规完成应该做的工作，因为工作表达对个人的感谢，那是不需要的。”
“我们的工作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要有原则、有底线。“
而正是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做法，为白云赢得了更多当事人的尊重和信任。在一次庭审后，一位当事人叫住白云，拿出一摞证据单独给她看，并语气强硬地表示，法院应该用什么样的思路继续这个案件。白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所有案件的审理都需要依照程序，根据案件的事实和法律规定做出判决。”原本气势汹汹的当事人并没有生气，反倒一脸欣慰地笑着说：“你要是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当事人的信任是法官开展审判工作的基础，在白云看来，信任需要在整个案件审理过程中一点点建立，“急不得”。对此，白云有自己的习惯。每次开庭前，她都会给双方当事人打电话，关心他们的身体状况，提醒开庭时间，叮嘱他们带好需要的材料。此外，白云和她的团队还会做好最充分的庭前准备，尽量做到一次开庭解决问题，避免老人来回奔波。
也正是这些点点滴滴的努力，把那些诸如“你这么年轻懂什么”、“我这几十年的问题你能管明白吗”的质疑，慢慢化为了“法官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我相信你们”的认可。
“有尺度能让老人更信服，有温度才能让他们更信赖，”对于白云来说，“每份沉甸甸的信任都是法官与当事人之间的双向奔赴。”
“这是小白法官送我的新年礼物”
今年是白云进入法院工作的第十二年，也是她从事涉老案件审理的第五年。
十几年前，她坐在西南政法大学的图书馆里，面对着法学专业书籍的卷帙浩繁，想象着“神气十足”的法官生涯：身着法袍端坐在国徽之下，敲响正义的法槌，洋洋洒洒写下判决书让人心服口服……如今再回首，白云笑着调侃：“确实也有这样的时候，不太多就是了。”
在涉老案件中，白云面对的是60周岁以上的老年当事人，审理的大多是家长里短间琐碎却重要的事。和老人们打交道并非易事，“老人有时候就像小孩子，不接受说理，情绪可能反复无常，对事情的看法相对固执，对问题的解决也更加迫切”。
在涉老审判庭，白云见过相濡以沫的老两口因为鳝丝太贵而闹离婚；见过因老伴和别人跳广场舞吃醋而上法庭；更有人因邻里纠纷、赡养问题争执不休……
“和我心目中的法官工作相比确实有些落差。”白云坦言自己曾有一度感到焦虑和慌张。可法律人生涯于她从一开始便是“闯关模式”，她从未因畏难而却步。
研究生学习阶段，本科英语师范专业毕业的白云花费大量时间，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狂补自己欠缺的法学基础知识；
刚刚踏入法院大门，听不懂上海话的东北姑娘便坐上立案窗口，在一遍又一遍“侬好”中开启了“新语种”的“速成课”；
“新手小白”的“升级路”上，她将几乎所有的审判辅助工作忙活了个遍。诉讼服务流程、财产保全步骤、书记员和法官助理的工作日常都是她源源不断的“养分”。
“这种积淀是很宝贵的，”白云说，“我在上班的第二三年起，就意识到法院的审判工作就像是一个庞大机器的运作，每一个齿轮都要有规则、有秩序，需要协调一致。所以，每一个工作环节的学习都让我在真正面对审判工作时更有底气。”
如今，她已百炼成钢，如愿成为了国徽下身着法袍、敲响法槌的正义使者、公平战士，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6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其实属于社会的弱势群体，在不聘请律师的情况下，他们的诉讼能力非常有限，而解决问题的需求又非常迫切，有些人需要获得财产利益支撑晚年，有些人渴望儿女绕膝老有所依，他们需要司法在合理尺度内给予倾斜性的保护，以更好地实现他们的合法权益。这也是我们这个涉老审判专业团队存在的意义。”
75岁的吴老伯是一名返沪知青，曾在房屋动迁后获得了一笔安置费。他将其中的8万元委托弟弟一家保管，并签订了一份协议。而当他想将这笔钱要回时，对方却矢口否认。
“他们只签了一份协议，在他弟媳手里，他自己没有。“面对弟弟一家的赖账，吴老伯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于是提出了撤诉。可承办此案的白云心里不是滋味：“根据我们平时审判积攒的经验，我其实能看出来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但就是没证据。”吴老伯放弃了，可白云不愿意放弃。
8万元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或许不多，但对于吴老伯一家却至关重要。他的妻子智力低下，儿子腿脚有残疾，一家人的生活十分拮据。
“您再等等，让我想想办法。”白云经过一圈旁敲侧击，得知弟弟一家是女婿当家主事，便把他请到了法院。
“你学历高、收入高，道德水平肯定也高，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
“你们家也不缺那8万块钱，你和我说实话，你岳母到底拿没拿。如果拿了，万一吴老伯之后想不开做了傻事，你们一家人能安心吗？”
……
可能是白云的真诚打动了女婿，他当即承诺会将8万元还给吴老伯。她担心吴老伯对手机银行转账操作不了解，万一出什么状况，便提出让弟弟一家支付现金。
“我至今都忘不了老伯来法院领现金的那一幕。他拎了个蛇皮袋，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就开始一张张数钱，边数边哭。当时快要过新年了，他说‘这是小白法官送我的新年礼物’。”
一向以理性冷静自称的白云，面对眼前的场面竟然手足无措，事后才想起“应该先去帮他借个点钞机”。
实际上，审理涉老案件这些年，白云常常会有“眼眶湿润”的时候：看着水火不容的亲人重归于好，因为孤苦无依的老人得偿所愿，或者是面对老年当事人之间不经意流露的关心和互相依赖。
“和老人打交道多了，慢慢就更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这个月，白云刚刚获评了上海市首届“最美公务员”，在她审理的涉老案件中，约68%都以调解结案。
如今，这位85后的年轻法官与老年人打起交道早已有“一套”：“只靠生硬的法条很难说服他们。他们听不明白，也不愿意听。但如果你像晚辈一样，将心比心，去真正关心他们、理解他们，他们也许就听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