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谎”，犹如“读心术”，几千年来一直被认为不可思议，如今却成为现实。“假如让你穿越回唐朝，面对武媚娘和王皇后，你能测出她们之中是谁杀害了公主吗？”“那是咱的长项，哈哈。”王功建说……

王功建，山东济南铁路公安处刑警支队民警，济南铁路公安局“全局破案能手”，在国内首倡“系统认知测试法”，心理测试技术中级职称，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兼任中国刑事科学技术协会心理测试技术专业委员会会员、中国心理学会法律心理专业委员会会员、铁道警察学院特邀心理测试技术辅导教师、山东警察学院特邀“测谎”专家，参与省级、市级科研项目5项。

１

“测谎”一百多年的发展史证明，作为针对人心的技术，只要科学运用，肯定会达到相当可靠的程度。

Q.您的工作“测谎”就是测试“谎言”吗？

“测谎”是一个俗称，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科学讲求“证有不证无”：有，就是通过甄别去证明“事实真相”；无，就是相对真实情况的虚无假象，也是我们通俗所说与“事实真相”不符的谎言。

“测谎”是检测大脑中“是否存在某件事的相关记忆”，并非是测试“谎言”的技术，所以它的学名是“犯罪心理测试技术”。通过科学地设计测试问题，同现场痕检提取指纹、监控调取画面一样，可以提取大量潜藏的心理信息，找到与犯罪活动的关联。

1992年，应山东省公安厅请求，张祖丰、徐文海使用国产PG-I型心理测试仪对某乡党委书记被杀案件开展测试，利用“测谎技术”排除一号嫌疑人并认定孙某程有重大作案嫌疑。经突审，孙某程供述了犯罪过程。这便是中国第一起成功的“测谎”实战案例，一度轰动全国。

所以，我们将自己的工作概括为“就特定案（事）件向被测人呈现针对性刺激问题，运用仪器设备检测、记录被测人生理反应指标，根据相关知识对生理指标变化作出识别和解释，从而探查、核查被测人是否具备案（事）件相关心理信息，进而推断被测人与所调查的案（事）件是否相关及相关程度情况”。

几千年来，人们想尽办法“读心”、辨别谎言，但“科学”地干这事是从100多年前开始的。

1895年，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勃罗梭利用脉搏记录设备——“水力脉搏记录仪”对嫌疑人在接受问话时的脉搏变化情况进行了记录分析，成功破获了相关案件。为此龙勃罗梭成为有准确文献记载的利用科学仪器成功识别“谎言”第一人。

Q.“测谎”工作基本原理是什么？

通俗点说，人体的某些反应并不是自己全说了算，很多不受大脑自主控制。一旦被问及有关问题，就会“露马脚”。

就如众所周知的“膝跳反射”，就是大脑无法主动启动或者抑制的一种条件反应。

面对针对性问题，有些人表面可以“喜怒不形于色”，但假的就是假的，他们绝对控制不了身体里的植物神经反应，控制不了各种生理变化(呼吸、脉搏、频率、血压和皮肤电阻等)。通过测谎仪就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脉搏、呼吸和皮肤电阻（简称“皮电”）的变化，其中，皮电最敏感，如果一个人说谎，那么它就会出现不同寻常的变化，“出卖”主人。

Q.一个人们常常问的问题——“测谎”测得到底准不准？

美国《测谎》杂志总编NormanAnsley收集了1980年以后一段时期2042起实案测试结论，并同口供、法庭判决相比较，得到“说谎”情况下的准确率为97%，诚实情况下的准确率为98%；我国公安部二所针对1990年—1998年的测试结果统计认为该技术的准确率是98%；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心理测试研究所对1990年—1998年的3000个样本进行统计得到的准确率是98%（涉及数据来源于网络）。

其实，任何技术都受外在和内在条件制约，DNA检验、指纹检验也不能达到100%的准确。

“测谎”一百多年的发展史证明，作为针对人心的技术，只要科学运用，肯定会达到相当可靠的程度。

2013年版《刑事诉讼法》修订后，法庭证据外延扩大，“可以用于证明案件事实的材料，都是证据”，这就为“测谎”结论走向法庭舞台提供了基础。2013年，北京市公安局刑警总队心理测试技术中心受理一起高空坠楼案件，测试后所出具的心理测试鉴定意见被朝阳区人民法院采纳为证据，这在国内是首次。从中国裁判文书网查看，目前全国已有4000多起判例采用心理测试技术的结论作为证据。随着对心理测试技术的了解和信任增多，实践中很多检察官、法官主动提出对嫌疑人进行“测谎”。

２

武媚娘这样聪明机敏的人是我们测试者希望遇到的，因为这样的被测人很快就能解除紧张状态，较少一些紧张引起的“乱反应”，迅速进入又快又好的测试状态。

Q.“测谎”都包括哪些基本工作？有哪些因素会影响测试？

“测谎”包括了解案情、心理活动分析、测前谈话、编制问题、测试、图谱评判以及测后谈话等。

一个“测谎”过程几个小时，但真正用于生理测量的时间却只有短短半小时，大部分时间花在测试前的准备工作。

“测谎”是一项“人机结合，以人为主”的刑事科学技术。

“测谎”，依靠的不是测谎仪，是技术！或者说得公允一些：硬件只解决了一小半问题，更主要的一半则是依靠“测谎”技术人员的分析、操作。

“测谎仪之父”那多·基勒曾经说过一句充满悖论的话：“从一开始就没有‘测谎仪’这样的东西”。这句话，只有真正熟悉“测谎”的人会懂。

好像驾驶员和车辆、目的地的关系，想要准确找到心理信息，最主要的靠技术员在认真进行心理分析、编写测试题的基础上实现有效“数据评判”，进而形成“客观结论”。

要想“测谎”用的好，实际工作中还有几点因素需要特别注意：

第一点：被测人的心理状态。“测谎”是基于心理学而产生，“正常心理”是前提，这是个心理学概念，与精神病等异常心理而相对。有人可能问“某个杀人犯特别残暴、变态、凶狠就是不能‘测谎’喽？”其实，人们口中的很多“变态”并非异常心理，而是正常心理范畴下的“不健康心理”，是可以测的。

被测人的生理状态。被测人的生理状态在测试期间应处于常态。生理上的常态应该包括无疾病症状、无受伤状况、无毒瘾和酒瘾、无过度疲劳症状、睡眠充足、饮食正常等。否则，生理指标难以检测，就失去了分析的数据基础。例如，在一起案件测试过程中，被测人未告知自己被蜂刚蜇过不久，十分疼痛，导致生理指标反应不正常，最终无法得出测试结论。

第二点：“测谎”的介入时间。最佳介入时间在侦查工作基本结束后的讯问初期，即在正式接触嫌疑人时比较合适。过早测试，作案人情绪状态高涨，生理指标混乱；测试者对案情了解不全面，心理刻画、编题容易出现偏差。用得晚了，被测人被多次讯问，交流过程中案情外泄过多，心理“污染”严重，影响准确性。

第三点：测试设备的选取。心理测试仪按采集指标类型为主要划分依据，可以分为多道心理测试仪、脑电测试仪、瞳孔测试仪、脑成像记录仪、语音测试记录仪等；按照操作模式可以分为手动型测试仪、自动型测试仪。目前，最常用的是多道心理测试仪，但其他测试仪的应用也越来越多，诀窍就是“对症下药”，根据需要选择。

Ｑ．如果一个人心理素质非常好、反应又快，能测的准吗？假如让你穿越回唐朝，面对武媚娘和王皇后，你能测出她们之中是谁杀害了公主吗？

“测谎”有个有意思的现象：心理素质越好、知识水平越高、身体健康越好的人测的越准，有点遇强则强的意思。

武媚娘这样聪明机敏的人是我们测试者希望遇到的，因为这样的被测人很快就能解除紧张状态，较少一些紧张引起的“乱反应”，迅速进入又快又好的测试状态。

探查出武媚娘所思所为，最终让她说真话！这对任何一个“测谎”工作者都不难。

另外，杀公主这个案子中当事人只有两个，各执一词，属于典型的“信息匮乏”导致的疑难案件，这正是“测谎”大显身手的地方。

2017年，某火车站站长与值班员争吵并厮打，值班员报警“脚被打骨折”。他确实骨折了，但站长不承认自己伤过值班员的脚，更不认可造成其骨折。现场只有二人，且无监控，双方各执一词，真相难以还原。最终经过“测谎”得知：值班员蓄意报复站长，两人打斗后，自己回宿舍后用木棍将自己脚打骨折，意图陷害站长。

这个通过自残手段害人的哥们儿和武媚娘有一拼吧，但逃不过测试。

死无对证，“测谎”也能一试。

有一起投毒杀人案。死者单身，游手好闲，对其嫂子实施过强奸犯罪行为。初次接触，死者嫂子对自己购买毒鼠强毒害其小叔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侦查基本结束时，死者母亲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讲述的整个作案过程与案件情况相当吻合。该案到底是谁所为？是几人作为？一时难以查清。经“测谎”，死者日常生活中恶行累累，多次侵犯其嫂子，其嫂子不堪其辱，购买毒鼠强将其毒害，犯罪后将所有行为告知婆婆。婆婆认为死者罪有应得，便替儿媳妇顶罪，以保证年幼孙子一家正常生活。

３

2019年，经济南铁路公安处党委研究决定成立济南铁路公安局济南公安处心战中心，根据实战需要建立心战体系，将“测谎”拓展到犯罪心理分析与刻画、警务危机谈判、模拟画像、群体性事件心理干预，各个方面共存互补，形成整体合力，心理战开始深度介入维护稳定、打击犯罪的前沿。

Q.当前，“测谎”在案件侦破中发挥了什么作用？

“测谎”并非是每个案子都要用，它是破案的一把尖刀，在疑难案件侦破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事半功倍。

所谓疑难案件多是“信息爆炸”或者“信息匮乏”导致，这两种极端情况下，情报分析、视频侦查等常规侦查手段失灵，案件侦查陷入僵局，此时的“测谎”是良好补充。

（一）撒水拿鱼、排除无辜，减少侦审工作量。“测谎”的第一功能就是排除无辜，面对多个重点嫌疑人，可以迅速将无辜人员排除，集中力量攻克具有案件相关心理信息的重点人。

2018年，受公安部铁路公安局指派，我们团队协助调查某火车站“铁鞋”丢失案，嫌疑人有20多个，我们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将无辜人员排除并锁定嫌疑人高某。如果按传统方法，这项工作起码要数十名警力进行一个月以上的工作。

（二）抽丝剥茧、洞幽烛微，提供侦查方向。针对头绪多、信息多的情况，“测谎”可以对信息进行核查筛选；针对信息稀少的情况，可以进行心理信息探查，并实现“证据转化”，寻找相关物证痕迹，打开突破口。

2009年，某地一起灭门案，犯罪嫌疑人出逃。后根据电话分析，黑龙江、新疆、海南三地均可能是逃窜地。但三地相距甚远，同时派出三个工作组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为精准追逃，对犯罪嫌疑人妻子进行“测谎”后，迅速派出工作组飞往海南，次日抓获犯罪嫌疑人。

（三）情景还原、心理叩问，辅助锁定犯罪嫌疑人。2015年，孟某某因前往某厂区讨债被该厂内五六名头戴钢盔、身着迷彩服的人打伤。因该厂区没有监控录像，且所有工人着装一样，被害人无法辨认出犯罪嫌疑人。经“测谎”，确定吴某某等人记忆中存在打伤孟某某的相关心理信息。最终，吴某某等人承认了打伤孟某某的犯罪事实。

（四）逻辑严密、全过程复盘，辅助获取证据。一起杀人案，作案用的刀子怎么也找不到。通过测试，我们知道嫌疑人把作案工具扔到了高的地方，后来到屋顶上找到了那把刀。

（五）凛若冰霜、步步为营，攻破作案人心理防线。不同于传统讯问，“测谎”中，被测人一般只被允许简单回答“是”或“否”，也允许被测人不回答，其心理压力会随着一个个描绘案件情节的问题而逐渐积累，使其心理防线动摇乃至崩溃。

2018年10月，某火车站派出所辖区内火车道上被放置一块大石头，造成了客车停车，影响极为严重。犯罪嫌疑人心理素质较好，百般抵赖，久审不破。而当侦查人员根据“测谎”结果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讯问时，作案人发现自己犯罪行为已经完全被公安机关掌握，心理防线崩塌，交代了自己的作案事实，案件得以告破。

（六）由此及彼、由浅入深，深挖共犯和余罪。2013年，陈某某因贩卖儿童罪被公安机关抓获，但该陈拒不交代孩子来源及犯罪同伙。经心理测试，确定沙某某为其同伙，并锁定了婴儿购买地。通过进一步工作，共解救37名被拐卖儿童。

（七）依托心理，靠前行动，预防犯罪。人的心理受环境影响，犯罪分子也是。有一辆长途列车，一度盗窃案多发，我们将印有眼睛的图片在各个车厢张贴，发案数减少了4成。

Ｑ．你们的心战中心和“测谎”是什么关系？

“测谎”工作在济铁公安开展极早，成立心战中心是济铁公安“测谎”工作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1992年4月，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成立中国第一个心理测试技术中心，随即设立了济南铁路公安局分中心。1997年，济南铁路公安局心理测试技术中心根据实战需要与张祖丰一道开发研制了“心理测试四分割画面语音同步记录装置”，将测谎仪从以往的单纯打印测试图谱发展过渡到了视频动态图像化、语音同步化，给测谎仪带来一次飞跃性发展。

济铁公安一代代的心理测试者不断拓宽前进的道路：

一开始“测谎”是做为侦查的补充手段使用，案子查不下去了再使用；

后来推进“测谎”与预审结合，案件一发现就跟上，在最好的时机开展测试；

2019年，经济南铁路公安处党委研究决定成立济南铁路公安局济南公安处心战中心，根据实战需要建立心战体系，将“测谎”拓展到犯罪心理分析与刻画、警务危机谈判、模拟画像、群体性事件心理干预，各个方面共存互补，形成整体合力，心理战开始深度介入维护稳定、打击犯罪的前沿。

以上三个阶段，我们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就单纯“测谎”而言，我们已出版专著两本，刊发论文多篇，研创新型“测谎”方法——系统认知测试法在2019年全国测谎高级论坛获优秀论文并在论坛上做汇报；

关于“测谎”与预审结合，我们提出“侦—测—审”一体化工作模式，并于2019年全国预审科学与技术研讨会上做主题发言，得到全国同行一致认可；

对于“心战”，我们也是出于探索阶段，除去案件战果外，理论研究成果《心战体系建设初探》在由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中国行政管理学会公安管理研究分会、警务改革与发展研究中心联合主办的“新时代公安工作改革创新理论与实践”学术征文活动获得二等奖。

打个比喻，这三个阶段就好像一个足球运动员从做替补到踢中卫再到打前锋的变化。

开创中国案件服务型心战中心，是从无到有的创新，难度可想而知。济南铁路公安处李昌立处长多次召开专门会议研究部署心战中心发展规划和具体工作，侯献东副处长、魏强支队长多次到建设一线视察指导，心战中心得以顺利建成。一年多的时间里，心战中心成果累累，共协助破案30余起，建成了国内第一个案件服务型心战中心；系统认知测试法、侦测审一体化工作模式在全国刑侦系统引起极大反响。

我从警校毕业就一直在济南铁路公安处从事“测谎”、预审工作，见证并推动了这一领域的飞跃式变化，在这一过程中发现“测谎”令人着迷，难以自拔。真心感受到这里是“心战”人才成长的沃土。一个人的能量是有限的，而一个团队的能量是无限的，能成为这优秀团队的一份子，我深感骄傲，相信我们的团队在将来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绩！